
本文來自微信公號“花兒街參考”(ID:zaraghost),頭圖為電影《鋼的琴》劇照。
文丨林默
說在前面的是,雪鄉的問題不在我關于東北的討論范圍內,如果你們還記得青島38塊錢的大蝦,陽朔2000塊錢一杯的特飲,東戴河強行砸車攬客,云南被強迫進店買下的傳世和田玉……雪鄉的黑,不僅屬于東北,它屬于許多旅游景區。你那里下黑雪了嗎?下黑雪了嗎?
我想講講我跟我小學同桌的命運,發生在1997年的東北,沈陽。

那年沈陽的小升初政策,除了學區劃片,還有一片自留地政策。各校自主命題,篩選100個學生。通過了考試,才有資格交9000塊錢學費。這100個學生,會被配備全校最優良的師資力量,重點培養。
那個被重點培養的校中校,因為9000塊錢的學費,被當時的沈陽人稱為9000班。
我和我的小學同桌報考了同一所中學,他考上了,我的成績距離考上還有幾光年那么遠。
我的家長是當地一枚小公務員,在看了我狼狽不堪的成績單后,立刻有了你們說的,東北人的脊柱神經反應——找人,托關系。
當年,東北家長為了孩子能進9000班有多拼,可以參照今天北京家長為學區房做出的努力。
于是幾百張寫了落榜生信息的條子,通過各種渠道遞到了校長的桌前,直到開學前一天,學校會“破格”錄取誰去上學,還在各種關系的激烈較量中。
我是在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得到了最終確認的消息,記得當時全家欣喜若狂,在找到了人、辦成了事的東北喜悅面前,落榜的羞恥變成了一件渺小的事。
第二天一早,我爸帶著我去校長辦公室交錢。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些公務員同僚,他們的孩子也沒能上榜,然后處境雷同地,“找人”進了這個自己能力無法到達的地方。
站在校長辦公室外面,看著那些social的家長,我人生第一次有了,除了吃以外的焦慮。
我擔心我長大后,不能進入眼前的這個群體怎么辦?那樣是不是有一天我的父母病了,我找不到好醫生優先為他們醫治?我的孩子如果像我一樣不爭氣,我不能把他們送到9000班學習。
就在我發生人生的第一次焦慮時,我的同桌,那個考上了9000班的少年,正在離我幾條街遠的另一家,操場狹小的學校,參加開學典禮。
他考上了9000班,但是那年,他爸媽都下崗,貧窮會限制想象力,失去經濟來源會讓人陷入對未來的恐懼。
他沒來上這個昂貴的精品教育,而是被劃學區進入了那所他家隔壁的,以打群架著稱的學校。
我們各自去上學了。
1997年,沈陽的大街小巷,夾雜播放著劉歡的《從頭再來》,和任賢齊的《心太軟》——“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我不能隨波浮沉,為了我摯愛的親人”,“其實你根本沒那么堅強”。

每到黃昏時分,我同桌的媽媽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她推著個板車,載著煤氣罐和油鍋,在那兒賣炸土豆片給學生。
她沒去家隔壁的那所中學,大概是怕我同桌覺得難堪,或者是怕自己難堪。
板車推出來兩條街在秋天的開學季不是個艱難的事,但到了冬天,到了傳說中人人都要穿貂兒的冬天,就是要推著板車走在漫天風雪里,載著煤氣罐和油鍋跋涉在小街巷厚厚又不平整的冰上,但他媽依然選擇,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
那個時候,任何一個雙職工下崗的家庭,都是扛著一口油鍋在冰上走。沒人知道他們會不會有一天忽然絕望,引爆了身邊的煤氣罐。
我的同桌沒能成為那種“早當家的窮人家的孩子”,家境忽然的改寫,那次沒能去上的9000班,對他造成了重大的打擊。
就像傳說中那樣,東北人都愛面子。他主動疏遠了和我的聯系。
我漸漸聽到了他學壞了、開始打群架的消息,偶爾遠遠地碰到,我看到他的頭發開始染成金黃色,就像翻騰在油鍋里的土豆片的顏色。
我一度覺得,我和我同桌的命運就是在開學典禮時分了叉,在各自家長的牽引下。
許多年后,我發覺其實我們一直被攪弄同一場時代的命運里,那場命運的關鍵詞,是國企。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官僚主義、遇事就要托人的文化,為啥會在外來移民為主體的東三省如此風靡?
我只說我認為的——那是曾經星羅棋布的國企留下的痕跡。
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大人命運中中的大部分劇情,都是由他們歸屬的單位決定的——他們的分房、收入、他們子女的工作、收入、分房。
房子你是買不來的,工作不是靠投簡歷找的,許多東西都是要靠一支筆批的。
一切資源看似在體制內有條不紊地運轉,對個體而言,靠自身努力、優先獲得的可能微乎其微。
除非,你有關系。
這個看似不合理的邏輯,卻被人們極度信奉。因為在那個輝煌的共和國長子時期,富庶與先進的代名詞并非江浙滬包郵,而是東三省現代大工業基地。關于一份好工作的定義不是BAT,而是一汽、鞍鋼、大慶油田。

東北人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行為模式是正確的,是先進的,是子子孫孫高枕無憂的。當這種行為模式指導了幾代人的生活后,就成了這個區域的邏輯。
即使在,當年孕育出這套邏輯的國企體系,已經下崗后,東北人依然在這種我有關系的小確幸中樂此不疲,東北官場依然在我有權力就可以分配你的命運的陶醉中,你方唱罷我登臺。
我同桌一家的命運,被國企急剎車了;我家似乎躲過了1997年那場席卷東三省的中產夢碎,但我們沒逃出,那場以國企為關鍵詞的東北大時代。
自我吞噬、自我喂食的國企文化,成為東北急速下滑的通道上,重要的加速度。
失去了國企與政策寵愛的共和國長子,卻沒有走出國企文化,于是走進了,投資不過山海關的循環,傳出了亞布力那位企業家的嘶吼。
我很少提東北人民淳樸、豪爽這些話,因為映襯在癟犢子的經濟背景下,這些評價讓人顯得分外悲涼。
其實這片土地上的人,有許多不好,至少從我身上就能看到一些——虛榮、好勝、沖動,卻又特別不善于利益談判。
不過這片土地上曾經提倡的精神也是這樣的——好勝、沖動、窮盡資源支持建設,利益無需談判,都是調撥與分配。
這片土地,在獲得了這樣的時代精神,成為了為全國輸血的東北工業基地后,就跟下一個時代的鑰匙——人口紅利說了再見。

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在國企用工體系下,獲得了最嚴格的執行。人口老齡化這件事上,東北大概走在了全國的前列。
當風口轉圜,在其他省份大踏步做特區搞開放時,他們的后背交給了誰?是當時富庶而穩定的東北。但是當他們登上改革的列車開向新世界時,卻很少有人回頭看一眼默默墊后的三個省。
東北再度登上頭條,便是關于落后凋敝的恐怖。

《鋼的琴》劇照
幾天前看馮小剛的《芳華》,忽然覺得東北的命運,有幾分像電影里的劉鋒——曾經被時代召喚、安排、鼓舞,又在時代的驟然轉身后被無所適從地拋棄,殘了一條胳膊,走不出自己的慣性,然后在苦苦奔命中,被嘲笑著落后。
送一首老歌給大家,我小時候常常帶著自豪聽的,楊卿儷《沈陽啊,沈陽》。
沈陽啊沈陽我的故鄉,馬路上燈火輝煌,那時我曾覺得我就站在宇宙中心,那時東北也曾經是風口上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