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深燃（shenrancaijing），作者 | 鄒帥，編輯 | 黎明

走南闖北，自認旅游經驗豐富的90后許楠，沒想到自己還是被網紅景點騙了。

不久前，許楠和閨蜜驅車幾十公里去了沈陽一個叫做集裝箱小鎮的地方。出發之前，她在各大平臺上看了很多攻略。攻略中，那些集裝箱多為飽和度很高的紅黃藍色，年輕漂亮的博主們穿著潮牌，戴著墨鏡，拍出來的照片像雜志內頁一樣。許楠就是被“超出片”“潮流”“糖果小鎮”等詞眼迷了心竅，去了之后才發現，該地偏僻荒涼不說，而且不拍特寫就會暴露遠處的停車場和荒地，就連集裝箱的顏色也要靠后期調色才能和博主們的一樣亮麗。

不止是許楠，每逢佳節都要旅行的網友們，今年國慶假期也在哭訴：永遠別相信網紅打卡景點。也有人出游第一天，就抱怨“再也不信網上的旅游攻略了，踩了一天雷”。

上班族來之不易的國慶假期，一不小心又要錯付了。

旅游，就是一場卸了濾鏡的“買家秀”

“我真的要追殺小hs（小紅書）的博主！”網友“野生珍妮”在微博分享自己去內蒙旅游的踩雷經歷。她表示，內蒙旅行經歷很舒適，但是來到小紅書上很火的某帳篷營地，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

據她發布的圖片，網紅帳篷營地坐落在一片黃土上，綠草稀稀疏疏，前來露營的車輛停得密密麻麻，遠處搭了幾個簡陋的集裝箱，拉上紅底黃字的大條幅：坑爹車、射箭、水彈槍。甚至有幾個條幅已經殘破不堪，看不出原本的文字了。

該網友還在評論中抱怨，帳篷營地的垃圾遍地都是，前一天晚上放過花炮的殼子隨處亂扔，“連廁所都用的假照片。”

另一位網友也在最近遭遇了網紅景點“詐騙事件”。“你的鏡仔沒改名次數版”發微博稱，自己打卡了云南澄江的網紅景點粉紅沙灘，結果實景根本不是網圖中的嫩粉色。“沙灘在中間，就一小塊，里面還全都是人。”該網友發布的照片中，所謂粉紅沙灘其實是暗紅色，沙也不是細沙，而是粗礪的石塊和厚實的泥土。

信了網圖的邪，千里迢迢奔赴網紅景點，結果發現“貨不對版”的游客不在少數。

90后雪瑩也經歷了類似上述博主的沙灘夢碎時刻。她跟著網上的攻略來到不收門票的杭州金沙湖公園。“杭州小三亞、好出片、棕櫚樹，當時看了這些關鍵詞，覺得挺新奇的。”結果雪瑩到了之后，發現“實景的色調比網圖暗了好幾個度”。

雪瑩告訴深燃，所謂“杭州小三亞”三要素沙灘、海、棕櫚樹，沒有一個能勉強過關。

沙灘是暗黃色的工業硬沙，又粗又硬，連人造沙灘都算不上，踩在上面都會扎腳，和海邊的白沙相差甚遠，而且只有窄窄的一條，只能說是“一溜”沙灘，根本不是“一片”沙灘。

棕櫚樹的葉子是黃的，耷拉下來，萎靡不振。“看著挺真的，但是就感覺沒有生氣。”雪瑩猜測，杭州不適宜棕櫚樹的生長，應該是人造景觀樹。

海，其實是一片死氣沉沉的人工湖，也沒有水上項目。最讓雪瑩崩潰的是，公園是開放的，附近一直有施工隊在蓋樓。

今年五一，冰冰和閨蜜從北京飛到大連，同樣是做了一番攻略，她們看上了一個叫“三寰牧場”的地方，照片里天藍草綠，牛羊成群。

三寰牧場據大連市中心較遠，冰冰和閨蜜從酒店打了車過去，耗時兩個多小時，車費花了大幾百，門票一人花了70元，跟著一眾人群進到園內，結果“動物要么被關起來，要么被趕到山的另一頭”。冰冰說，很多游客都是沖著牛羊來的，園區內還有賣胡蘿卜和草的，但放牧的大叔又怕游客亂投喂，不讓游客靠近。

“除了動物，就剩個綠綠的山坡了，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大連隨便一個公園都能看到的綠地。”冰冰走到山頂，終于見到了羊群，拍了幾張照，但她還是用“不值”來總結這場旅行。

據谷雨數據統計，帶有“街”“城”“廣場”“公園”等字眼的人造景點，中差評最多。多位有類似經歷的網友表示，廈門中山路、西安回民街、大連俄羅斯風情街、北京南鑼鼓巷等都和想象中有所差距。

誰在炮制網紅景點？

掛羊頭賣狗肉，首先是商家的自發行為。

去年，湖南省市場監督管理局通報了一起“郴州舜溪谷生態旅游開發有限公司發布虛假廣告案”，當事人被處罰款12萬元。涉事景區名為滴水源景區，以自然風光為主。此外，“天空之境”是該景點重點打造并對外宣傳的項目，其官方公眾號上也放出了美輪美奐的游客照，看上去可以比肩茶卡鹽湖。

實際上，“天空之鏡”只是兩塊大鏡子，一塊平放在地面上，一塊與其垂直，豎著擺放。由于游客眾多，鏡子被踩得又臟又模糊，游客更是無法像宣傳圖那樣擺出優美的pose，拍出四下無人的空靈感。據媒體報道，景區工作人員回應稱宣傳圖是實景拍攝，但是是由專業攝影師拍出來的。

網友們控訴，這樣的“天空之鏡”在重慶、鄭州、荊州、桂林等地也有，都是同一個套路。

負責天空之鏡項目的業內人士曾向媒體表示，這種項目是景區免費開放用來引流的，他們負責天空之鏡的建造和宣傳，每天分走景區一半的營業額。

商家除了自導自演，還會采用另一個相對婉轉又體面的方式：找博主推廣。

一位曾接觸過商務推廣的博主小安告訴深燃，很多網紅打卡地，包括網紅店、人造網紅景點都經常找博主做推廣，形式可以是圖文和視頻，平臺更是覆蓋了抖音、小紅書、微博等。

小安說，不是先體驗再看哪里值得宣傳，而是先被安排好宣傳重點，再去體驗。“前期商家會跟博主確定好腳本，也就是說，不是邀請你過來玩玩坐坐，隨便幫我們拍幾張圖宣傳一下就可以，而是早就確定好拍哪里、怎么拍、拍幾張。”

“假如說這個地方整體上乏善可陳，但有一個T臺是特別好看的，那談推廣的時候就會重點說拍這個T臺。”小安說。

小安的說法可以解釋，為什么很多人去了美圖中的網紅打卡地，發現只有圖片上呈現出來的那一處能看得上眼，其他地方根本不值得拍，甚至破爛不堪。

除了商家的自發營銷之外，也不排除有些普通博主僅僅是修修美圖，做幾個教程和攻略，賺點人氣罷了。在抖音、B站、小紅書等平臺上，許多博主專門推出“人多的地方怎么拍照”的教程，總結下來的技巧是：仰拍、拍局部和近景、用手遮擋、打開蘋果實況圖長曝光等等。此番操作下來，人山人海的故宮也能拍成君臨天下。

深燃在各大社交平臺搜索杭州金沙湖公園的圖文和視頻，熱門圖片大多是人物的上半身特寫，“沙灘”和“海”被遠遠甩在身后，看不出細節，更看不出沙灘只有窄窄一條，加上簡單的調色，落日余暉，海風裊裊，說是“小三亞”確實能騙到人。

網友不僅會修圖，還會起名字。在小紅書搜索“小圣托里尼”，共有關聯筆記6萬多篇，風馬牛不相及的阿那亞、麗水、蘇州、成都、大理、蒼南，以及一些小咖啡店，只因共同的藍白配色，就蹭上了7000多公里之外希臘的熱度。

有海有沙灘就可以，“小三亞”更好定義，小紅書27萬篇相關筆記中，不論是內陸城市還是沿海城市，都可以劃一片水，叫它“小三亞”。

此外還有小瑞士、小奈良、小鐮倉、小京都，甚至光浙江省內就有兩個“小冰島”，分別位于杭州和金華。兩處的實景都是灰蒙蒙一片，金華小冰島還是一個廢棄的石灰廠，但到了社交平臺，一律修成青藍色調。也有博主一邊調色一邊承認：來都來了，還是狠狠心用了三個修圖app把它變成小冰島了。

據半熟財經不完全統計，中國有43個小圣托里尼，102個小京都，68個小鐮倉，52個小瑞士，40個小奈良。只要是知名景點加上個“小”字，就能炮制出一個網紅。

網紅景點的雷，非踩不可？

遙望需要翻宣傳冊才能了解景區風光的年代，如今我們確實更容易做旅游攻略，也更容易踩雷。

據比達咨詢發布的《2020上半年度中國旅游行業分析報告》，傳統的旅游決策是先提出需求，再從OTA、旅行社和搜索引擎獲取信息，比較決策之后再前往，而現在用戶在制定出行決策上，往往是沖動決定，從小紅書、抖音、綜藝節目中獲取信息之后才引發旅游需求。很多網友也表示，自己確實是在刷抖音和小紅書等平臺的圖文時，無意間被種草網紅景點的。

途牛目的地營銷中心華東區總經理鹿曉龍告訴深燃，經營性的景點肯定是希望把自己包裝成網紅的。因為景區的經營，首先需要的就是資源或品牌的知名度，變成網紅是一種手段。

網紅手段本不含褒貶之意，但在實際操作中，商家為逐利而進行過度包裝和宣傳就會傳遞誤導信息。

讓廣大網友大呼“被騙了”的網紅景點中，自然景觀相對較少，商業街和人造景區提名較多。鹿曉龍解釋，這是因為人造景點對網紅宣傳模式的采用相對較多，包裝自己的原因也比較多樣，有的是和地產關聯的，有的則走的是資本運作的道路。

至于調色過度，把紅土修成粉紅沙灘的博主們，鹿曉龍認為，景區景點的宣傳是有較強的專業性要求的，目前看來，部分網紅博主們在宣傳效果與實景展現之間的分寸把握上還有待提高。

那么，該如何避免踩到網紅景點的雷？

很多人在出行前會在網上搜索城市名+攻略，順著圖文并茂的描述一處一處打卡。對此，小安直言，攻略也不能全信。

她說，現在網紅經濟發展到成熟期，找博主推廣的商家越來越多，不僅是叫得出名字的大品牌，一些小牌子、小店鋪也都會花錢買推廣。“大家看到的某某城市攻略、某某街咖啡店攻略，可能都是先因為里面有個推廣，才有了這套攻略。長篇累牘的攻略只是給某一個小推廣打掩護。”

所以，小安提醒道，看攻略的時候不要被牽著鼻子走，還是要從自己的需求出發辨別哪些是自己真的感興趣的，哪些只是跟風。

小安還說，也有一些可以被識破的低級漏洞，比如一個平時不做探店的博主突然發了一套精美的探店圖文，文案長且講究，圖片規規矩矩9宮格；在一整套攻略里，對哪一個部分的介紹時間和篇幅明顯加長；評論里有商家贊助的轉發抽獎……這些可能就是推廣，可以謹慎攝取，以防踩雷。

熱愛旅行的肖顏表示，自己就是憑經驗識破了長沙文和友的“網紅路數”。文和友創始人文賓野心勃勃地說要打造中國迪士尼，今天的文和友也真成了長沙旅行的網紅打卡點，復古集市、霓虹燈牌，用博主們的話說就是“超級出片”。

但肖顏和朋友只在文和友轉了一小圈就出來了，親眼見識了實景之后，她用“華而不實”來形容。“連牌子都嶄新锃亮的，叫什么市井氣。”

鹿曉龍給出建議，普通游客出行前的思維邏輯，基本是先確定主題，然后再選目的地。如果單純地分析目的地，就應該多收集一些候選目的地的資料信息，可以通過不同平臺、不同人群、不同玩法的攻略、游記、視頻等信息做綜合評判。

“也不能把網紅景區和人造景點直接劃等號。”鹿曉龍認為，在篩選人造景點的時候，要么就是看品牌聲量大小，比如環球影城和迪士尼，要么就是看經營時間長短。

還可以靠常識和搜集科學資料來判斷。比如著名網紅云南澄江粉紅沙灘，B站UP主“濾鏡粉碎機”實地探訪并對比色卡后發現，“這種顏色（的泥土）就是在云南廣為分布的紅土地，成因是土質富含碳酸鹽、鐵和鋁。”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帶著質疑的眼光看待這些所謂美輪美奐的網紅奇觀，網絡上就沒有解不開的濾鏡，現實中也沒有掉不了皮的景點。

也可以采用最簡單的逆向思維，循著博主的拍照教程往回推導，如果一個景點的攻略多為局部、近景、仰拍、人物特寫，甚至是只有那么幾個拍照點，看不到全貌，那基本可以說明現實中要么人多，要么就是像杭州金沙湖一樣，僅僅是一塊突兀的人工景觀。

中國人的妥協哲學叫：來都來了。被金沙湖坑到欲哭無淚的雪瑩，最后還是拍了幾張照片才走，發了朋友圈，也有不少人夸贊。拉高曝光度，弱化對比度，增加飽和度，放大，裁剪，加顆粒，或者直接偷懶套上一個現成的濾鏡，出片的效果也七七八八了。

“但是照這樣修圖，工地也是小三亞。”憤憤不平的雪瑩修完圖，轉手發了一篇杭州避雷帖，提醒大家：快跑。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許楠、雪瑩、冰冰、小安、肖顏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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