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晶

“我們這些機構配不上我們的客戶了,我們公司也配不上我們的高管和干部了。”7 月 27 日下午 4 點多,好未來創始人、CEO 張邦鑫這么向自己的員工確認了公司的命運。
平時最多只有 5000 人接入的中高層雙月會直播,這一次 9000 多人幾乎全員到齊。全國各地的辦公室里,數萬名好未來員工也圍在電腦屏幕前,安靜地聽著。
差不多整整 18 年前,張邦鑫中斷自己在北大的學業,創辦好未來的前身,線下補習機構學而思。2010 年,好未來在紐交所敲鐘上市。到今年年初,好未來市值一度超過 550 億美元,聘用超過 70000 人全職工作。
張邦鑫直播剛開始開了個玩笑,逗笑了不少人,但講到裁員,他低下頭摸了摸鼻子,帶著點內疚,“裁員是肯定會裁員的。” 張邦鑫說,沒有需求的業務肯定會被關掉,相應業務上的員工能內部轉崗就先轉崗,不能轉崗的,公司也會按照國家法律給予賠償。
7 月 24 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所謂 “雙減” 意見),對課后補習機構的投融資、業務類型、經營時間等做出嚴格限制。
根據最新一季財報,好未來 90% 以上的營收來自中小學教育培訓業務,基本都在限制范圍內。
面臨退市或者主要業務被拆分的風險, 7 月 27 日,新東方市值相較今年 2 月高點跌去近 90%,好未來則跌去近 95%。
文件下發后兩天內,有的好未來員工參加了四場 “安撫人心的會議”。有高管在內部直言,這時候粉飾太平已經沒有意義,接下來一定會是一段漫長的苦日子,短期反彈絕無希望。
張邦鑫的演講第一次向好未來員工明確了大裁員的到來。雖然好未來也表示,公司不會倒掉,不會給留下來的人降薪,撐過這段時間,還會給股票價值幾近清空的員工們補償。
另一些公司動作更快。“雙減” 意見下發的第二天,高途集團創始人、CEO 陳向東就召集管理層開會,定下了裁員指標:全國 13 個地方中心,在 8 月 1 日前完成關閉,只留下鄭州、武漢、成都三個輔導老師中心,每個中心平均上千人,涉及范圍達到上萬人。相當于高途 1/3 的人會離開。
這些地方中心集聚了大量的輔導老師、銷售崗位,他們配合主講老師為學生答疑解惑,也負責說服家長們持續買課。但當高途決定收縮小學、初中的業務后,大部分人就不再被需要。
高途職業教育部分部門也將和中小學業務合并。一位高途職業教育中層管理人員在對團隊人員宣布裁員消息的時候,兩次哭了出來。他原本以為職業教育作為集團轉型重點,將得到更多資源。
“現在快速裁員是難而正確的選擇。” 一位政策出來后,選擇離職的中層說,“拖到最后,現金流沒了再原地解散,那不是更難看?” 他覺得至少現在裁員,大多數人還能拿到賠償。
沒有預期中的緩沖
“雙減” 意見的目標是,一年內有效減輕學生負擔、三年內有顯著效果,一些從業者將此理解為會給行業 1-3 年的緩沖期。
但禁止上市的規定,讓這個行業融資最多的公司毫無緩沖空間。
根據 “雙減” 意見,估值達到 155 億美元的猿輔導,和估值超過 110 億美元的作業幫等在現有業務下均無法上市,投資人無法退出,員工們的期權變現也只能靠公司回購;且已經接受外資投資的,還需要 “清理整治”。
一位猿輔導投資人表示,類似猿輔導、作業幫這類投資案,大概率都會被基金 “減計”,但基金目前暫時不會要求退出,會給公司機會轉型做別的業務,“現在公司肯定還不上這么多投資款,難道要它破產清算嗎?”
過去 9 年,猿輔導融資總額達到 40.44 億美元,原本計劃在今年 3 月前后完成,但最終中止的新一輪融資中,猿輔導的估值報價達到 200 億美元。
猿輔導、作業幫的股東包括騰訊、阿里、百度以及 30 余家國內外頂級投資機構:高瓴資本、紅杉資本中國、DST Global、軟銀愿景基金、Tiger Global、淡馬錫、博裕資本、GGV 紀源資本等。
一位投資人說,國內頭部大牌基金基本都看過這兩家,“不在股東名單上,大多是因為沒搶到投資份額。” 在過去一年,中小學教育僅僅在一級市場的風險融資規模就超過 500 億元,超越了過去十年的總額。
以上投資人表示,VC 受影響相對有限,因為一期基金投幾十個項目,每個投資額度在幾百萬到上千萬美元,死掉一兩個損失也不大。損失大的是后期進入的 PE 資本,他們每一期基金也就投十個項目左右,每筆 2 - 3 億美元,平均賺兩倍。猿輔導、作業幫這樣的項目一旦出現虧損,就有可能把整期基金的收益抹平。
小一點的公司需要更緊迫的轉變。7 月 25 日,即 “雙減” 意見下發的第二天,火花思維的高管們就開會決定了裁員名單,第一撥走的是中臺等職能部門員工,接下來教研也將開始裁員,教研裁員比例在 20% 左右。
就在十多天前,這家估值達到 15 億美元的素質教育頭部公司中止了赴美上市的計劃。
一位火花思維人士表示,原本計劃避開 7 月 1 日再上市。但滴滴上市后,監管部門下架了它的應用、加強網絡安全審查。接著又遇上了 “雙減” 意見,上市計劃徹底泡湯。
已經上市的公司則面臨著更大的麻煩。在 “雙減” 意見下,美股上市的新東方、好未來、高途等面臨著退市、或者拆分中小學業務的命運。
一位摩根士丹利人士表示,這幾家市值較高的教育公司有可能先把中小學業務剝離出上市公司主體,再將素質教育、職業教育等政策鼓勵的業務裝進上市主體。他覺得這些公司不太可能退市,因為以今天的形勢,可能只有創始人自己愿意出錢發出私有化邀約。而退市后,這些公司也將少一條融資渠道。
一旦剝離中小學業務,新東方、好未來等估值短期內必將大幅下滑。瑞銀在近期發表報告稱,估計中小學課后輔導占新東方 2021 財年的八成收入,并占好未來幾乎全部收入。
新東方的留學業務也面臨風險,“雙減” 意見中,有 “嚴禁提供境外教育課程”,即不允許使用境外教材的規定。
即使成功剝離,好未來、新東方等的中小學業務也再難回到過去三年快速增長的跑道上。
根據規定,學科類培訓機構都得轉為非營利性機構:收入只能用于彌補成本,盈利不能用于分紅,只能用于自身發展。
?“這是要連根拔起,不給任何人機會。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 一位美元基金合伙人說。
不過,總有人能從中找到值得高興的地方。
一家線下小機構的主講老師說,看到新政很開心。他認為補課的需求還在,監管機構對正規機構查得越嚴,小機構的老師課時費反而越高。
年初北京因疫情勒令多家教培機構教學點關閉后,他所在的小機構學生人數漲了 30%——那些原本在學而思等大機構就讀的學生,逐漸轉去了隱秘的小機構上課。
能離開的資本都在離開
“雙減” 意見發布前一天,一份文件流出。一位美元基金的合伙人看到之后立刻打給自己在美國總部的老板,介紹教育股大跌的情況,對方的第一反應是,“是不是應該抄底了?中概股的低潮是不是結束了?”
甚至還有賣方在政策落地前推銷教育股票。
7 月 20 日,廣州市教育局發布《廣州市培訓機構監督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對培訓機構做出了收費、銷售課時包限制,但并未提及寒暑假不允許上課。當天有券商群發郵件給客戶,認為廣州這一規定沒有限制上市、限制節假日上課,“這可能會引發好未來、新東方等股票的反彈。”
但隨著正式意見在上周末公布,二級市場的投資人們大量拋出了手上的股票。不僅教育股,整個中概股以及港股都隨之下滑。境內市場也沒能幸免,北上的外資持續流出,引發 A 股連續大跌。
更聰明的投資者已經提前離開。上述美元基金合伙人在今年年初就意識到,教育正在變成 “最差” 的行業。他的判斷與政策無關,而是看到隨著資本涌入,各家在線教育機構的競價廣告投放幾近瘋狂,以 4000 元的成本拉到一位新用戶——這意味著用戶至少需要續費兩個學期,平臺才能勉強覆蓋成本。
這位投資人年初清倉了手上持有的所有教育股股票,并反手做空多家教育公司,到了年中,教育已經是他今年收益率最高的行業之一。
同樣踩準時間點的還有多家機構。今年一季度,高瓴清倉了好未來和一起教育,不過又重新買入少量新東方股份;老虎環球基金清倉了高途;景林則拋售所持的絕大部分好未來股票。
投資者們擔憂的是,此次政策調整將波及更大層面,一位二級市場投資人說,“想起來有點后怕,今天是教育,明天會不會是其他行業?”
監管層面很快做出了回應。據彭博社報道,7 月 28 號中國證監會召集各大投行高管開會,提到教育部門的政策具有針對性,無意傷害其他行業。當晚,新華社一篇報道也表達政府對于發展資本市場的支持。
留下來的在轉型
但已經看不到曾經的大市場
盡管警示燈最近兩個月已經頻繁亮起,廣州、安徽等地都開始逐步落實 “雙減”,限制校外培訓機構暑期開展學科培訓等,許多人仍不相信最終最嚴厲的政策會落下來。
直到 “雙減” 意見下發的前一天,作業幫的輔導老師們仍在商量,如何讓已經報名暑期課程的學生續費到秋季。“感覺就是蒙著眼讓大家繼續跑。” 一位輔導老師說。
去年暑期,超過 170 萬學生在作業幫上了暑期課。但今年政策限制下,作業幫停了廣告投放,這位輔導老師感到,獲客線索來源越來越下沉,也原來越難轉化,“打過去電話都是方言,很難聽懂。”
6 月,包括作業幫、猿輔導在內的多家教育公司因 “虛假廣告”“虛假定價” 被處罰后,作業幫創始人、CEO 侯建彬在年中全員會上說,市場更加規范,對頭部公司也許是好事,因為大家不再浮躁,終于可以修煉內功。
但新政策監管全面而嚴密。
字節跳動、騰訊這類在線教育的主要廣告投放平臺也未能幸免。從 5 月開始,各家都減少了在字節、騰訊等廣告平臺的信息流廣告投放,而去年暑期,單猿輔導一家在字節一天的廣告投放額就超過 3000 萬元。一位長期與字節合作的廣告人士表示,年初字節的教育類廣告有約 70% 的收入來自中小學業務,現在負責中小學廣告投放的小組已有半數被調往其它團隊。
廣告平臺們不得不尋找新的風口。以上人士表示,接下來字節教育廣告將開始考核新開領域的廣告投放。目前投放較多的是素質、成人職業教育的品類,這也是目前各家教育公司主流的轉型方向。
一位好未來高管 7 月 27 日在內部表示,6 月好未來就曾和教育相關部門溝通過政策細節,所以提前就開始布局轉型、合規。
從 6 月開始,好未來的學而思培優剝離面向學齡前兒童的線下學科培訓業務,成立了學而思素養中心,內容從學科培訓轉向素質教育。因為 “雙減” 意見中提到,不得對學齡前兒童開展學科培訓。
同時,學而思培優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引導學生退費、調上課時間,逐步將周末課程調至周中,并將周中上課時間限制在晚上六點到九點,以符合 “雙減” 對上課時間的要求。
張邦鑫也在 7 月 27 日的雙月會上提到,接下來好未來的學科培訓將重點轉向線上,素質教育將重點轉向線下。這么做是因為學科培訓時間縮短,很多學生周中可能沒時間去教學點上課,線上直播、回放能讓學生的學習時間更靈活。而學而思的線下場所周末、假期將空出來,轉向做素質。
此外,好未來還在近期推出了課后托管班 “彼芯”,并整合了考研、留學等業務,推出 “好未來輕舟” 品牌,加碼大學生、職業教育。
一位好未來戰投人士說,此前也曾考察過課后托管這一模式,但覺得這一模式難以盈利、客單價不高,且市場分散,“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能做什么就趕緊做吧。”
《晚點 LatePost》了解到,字節跳動也在調研課后托管模式,為后續投資做準備。猿輔導則從 7 月初就開始調研上海的暑期托管班,并開始撰寫投標書,嘗試進入北京公立學校的課后托管系統,在體制內尋找空間。
但教育公司已經找不到另一個像中小學培訓這樣龐大的市場了。據 Frost & Sullivan 早先的預測,2023 年中小學線上線下的市場規模將達到上萬億元。
在線教育公司們花了近十年的時間,針對中小學校外培訓探索出了雙師直播大班課模式。這一模式初具規模效應,加上新冠肺炎疫情催化,在一年內為在線教育行業吸引到數百億的風險投資。
家長花錢報名中小學課程培訓直指高考。素質教育和職業教育并不能解決家長對于高考的焦慮。
這兩個市場規模更小,用戶上課的周期都不長,此前猿輔導、作業幫等推出學齡前產品更多是為了讓用戶更早接觸到產品,再將用戶逐步導流到中小學課程。
據 Frost & Sullivan 預測,不提供學歷的職業教育在 2022 年能夠增長到 2000 億元的市場規模。根據艾瑞咨詢數據,2020 年素質教育營收規模突破 4200 億元,同比增速 12%,這兩個市場加起來的規模,也遠不及中小學。
且 “雙減” 嚴格限制學齡前兒童參加培訓,素質教育市場的規模也將被壓縮。
猿輔導、作業幫、字節旗下大力教育、新東方等都嘗試通過做學科類 AI 互動課,規避主講老師直接講課的情況。一位在線教育從業者認為,這種交互式錄播課內容,讓學生自學即可,有可能會被定義為 “學習產品”,從而規避 “培訓課程” 的監管。
但如果完全沒有輔導老師答疑解惑、監督,學生很難自主通過 AI 錄播課學到東西。以上人士表示,也有人討論一種 “走鋼絲” 的可能:公司不主動提供輔導老師講解,但隱蔽地在課程中留下輔導老師的微信,“不過這種打擦邊球的方式,風險可能遠大于收益。”
最后一個暑假
“地方政府最終落實意見前,大家對于今年暑假還是抱有幻想。” 一位好未來人士說。他認為目前各家暑期的錄播課程方案都并不完善,倉促切模式可能會導致大量學員流失,如果今年暑假能平穩度過,“多少能爭取點時間準備學科類 AI 課程”。
一些已經報名的家長也抱有期待。一份頭部教育公司的客服電話錄音里,一位女性家長主動給機構提建議,“周末孩子不能上課的話,你們培訓我們家長,我們再回去教孩子行不行?” 她有些哽咽地說,“請你們提高學費,只要你們能撐過去 ...... 我相信政策不會持續太久,也許一年就過去了。”
《晚點 LatePost》了解到,盡管外部投放已經暫停,但各家公司的拉新、續報仍在繼續。就在發稿日前一天,《晚點 LatePost》記者還接到了一家頭部網校的機器人推銷電話,對方隨后加微信推薦了編程、英語課程,稱只要報名就可以贈送語文、數學課程,屆時續費即可繼續上課,不會受政策影響。
一位作業幫輔導老師說,目前仍需要完成暑期課用戶續報秋季課的工作。
盡管陸陸續續裁撤增長、地推人員,但作業幫還是在 6 月底專門給輔導老師開了會,希望老師們留下來,稱公司在探索很多新方向,隨時可能需要人。
但在裁員陰影下的一線員工已經無心工作。一位高途人士說,在那些尚未關閉的地方輔導老師中心里,辦公室電話銷售的聲音已經稀稀落落,大家都在一邊維持著現有用戶,一邊忙著更新簡歷、刷招聘網站。
還有人嘗試做好政策文件的閱讀理解,努力找到協商的空間。一位 VIPKID 人士說,“雙減” 意見中對外教的規定是,“嚴禁聘請在境外的外籍人員開展培訓活動”,但 VIPKID 的外教老師大部分都是兼職,他懷疑這可能就不算是 “聘請”。
部分教育從業者還在從文件的字里行間尋找自己的生存空間,但多個地方政府已經開始加大力度執行政策,調集其它部門配合教育部門執法。
據全國 “掃黃打非” 工作小組辦公室,過去一個月湖北多地的 “掃黃打非” 辦公室開展了校外培訓機構檢查,查辦整改不合規的校外培訓機構。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對《晚點 LatePost》表示 , 校外培訓機構發展如此迅猛,并出現了諸多問題,本質上還是校內教育評價標準過于單一。他覺得還需要真正做到教育評價的多元化,而不是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校外補課需求一直存在,但此前整個教育培訓行業分散且發展緩慢。2020 年以前,新東方、好未來的市占率加起來還不到 5%。新東方用了 24 年達到 100 億美元市值,好未來到同樣規模用了 14 年。
在線教育行業一開始也沒有找到可以支持高速增長的商業模式。猿輔導和作業幫最早都在做解題工具。2018 年,猿輔導成立第六年,估值不過 30 億美元。
2020 年,隨著雙師大班課被證實可行,疫情又讓學生一度困在家里,在線教育市場大爆發,資本快速涌入。猿輔導和作業幫都在那一年融資數十億美元,估值超百億,開始巨額投入營銷、做增長。
在線教育的創業者們所走的路徑是互聯網公司最熟悉的那一套:前期燒錢,拿下可觀市場,再放慢腳步,考慮如何合規、如何盈利。電商、打車、共享單車、外賣等領域都在經歷過這樣的競爭,最終各行業剩下幾家大公司,有些業務穩固、市值數千億美元,有些至今前景未卜。
一位頭部教育公司創始人曾對他的朋友說,以前做教育培訓“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們做的是口碑轉化,從不虧本做生意。但他發現現在對手幾年就能做到自己花十幾年才達到的規模。在美元資本的支持下,這些年輕對手不僅可以接受首單虧損,甚至可以接受虧本讓學員上半年課,也要打廣告推增長。最終,他也只能適應這樣的規則,以同樣的方式競爭。
文件公布后,一位在場的人回想起他的話,感慨道:“當市場上最后理性的人都開始被迫癲狂的時候,音樂就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