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星野? ??

2021年4月，在黑龍江齊齊哈爾的一處牧場，一頭泌乳牛吃一樣分量的青貯、豆粕、苜蓿草，每天餐費從60元漲到70元。折算到產品價格上，每公斤原奶比去年貴了0.25-0.35元。

4月底，在北京，王亮和合伙人重新核算了產品報價，他們經營一家小廣告設計公司，同時在河北擁有一家印刷廠。公司近期接了個蛋糕包裝盒訂單，但原料白卡紙的成本從6000元/噸上漲到了9200元/噸，因為結款周期較久，擔心資金周轉不靈，王亮打算提高向下游報價，以保證20%的利潤。

也是在4月，有大型飲品企業采購負責人在賬本上更新了一組數據：PET瓶子比去年貴了約2%，紙箱貴了約7%，好在濃縮果汁、香料、添加劑的價格變化還不大。

三件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因為一個原因產生了交集：全球大宗商品漲價潮正悄然入侵日常生活。

大宗商品兼具金融和商品雙重屬性。2020年疫情伊始，全球大宗商品狠狠地跌了一跤，油價跳崖、銅價下跌；當年年底，情況發生反轉，全球經濟趨向復蘇、貨幣政策寬松、美元流動性泛濫，過去十來年里，時常“失寵”的大宗商品需求回升，從石油到大豆、從銅到紙漿，價格均出現飛漲。而全球投資者也在尋求對沖通脹的工具，這讓大宗商品價格進一步飆升。

2021年伊始，漲價效應的影響開始從工業領域蔓延到日常生活中。4月初，多家頭部生活用紙企業宣布漲價；4月下旬，可口可樂和寶潔總部同時表態難以消化成本、即將漲價；5月，百威啤酒也宣布為應對通脹，已經在各個地區開始調價。

“五一”小長假期間，大宗商品延續“狂歡”，包括布倫特原油、COMEX白銀等繼續漲價，其中芝加哥商品交易所CBOT豆油價格領漲，不足一周時間漲幅達到6.51%。

盡管“漲”聲一片，但消費品全面上漲、大幅推高生活成本的顧慮或許還沒有必要，國家發改委表示，供需兩端并未出現整體和趨勢性變化，不具備長期漲價基礎。

更大的影響來自于產業層面，頭部公司憑借資金實力積蓄庫存、以及期貨金融等方式提前將成本鎖定；對于他們來說，通過價格波動搶占小企業份額，提高行業集中度，反而成為了機會。

上游原料彌漫惜售情緒

對普通人來說，大宗商品漲價對生活最直接的影響，發生在餐桌上。

“這一輪飼料價格波動，應該是最近三四年里漲幅最大的一次。”4月底，一位知名乳企的原料業務高管對作者表示，最近半年里牧場的綜合養殖成本上漲了10%-15%，其中飼料原料價格上漲顯而易見：玉米價格從2000元/噸上漲至3000元/噸左右；豆粕價格從3000元/噸漲至3500元/噸；進口苜蓿從390美元/噸漲至410美元/噸；本地青貯價格從450元/噸漲至500元/噸。

上述成本核算下來，一頭泌乳牛每天的口糧成本從60元上漲至70元，僅餐費每天就上漲10元，每公斤原奶比去年貴了0.25-0.35元。

漲價的源頭在萬里之外，玉米與豆粕是養殖業主要飼料來源，依賴于進口。南美是國際市場上玉米和大豆的主要供應地，俄羅斯則是主要小麥出口國之一。

海關數據顯示，中國2020年全年累計進口大豆10033萬噸，這是首次超過1億噸。國內市場每年的大豆消費量基本都在1億噸以上，產需缺口達9000多萬噸。

去年，國內玉米也出現短缺，用于飼料的谷物價格被推至歷史高位。以現貨玉米為例，2020年夏秋還穩定在稍高于2000元/噸，半年后（2021年3月4日），其價格已經猛增至3003.96元/噸；4月7日前后回落至2850元/噸，但4月26日后又回升至2900元/噸以上。

在這輪價格上漲之前，由于良好天氣致使收成逐年變好，全球農作物價格已有多年都處于較低水平，供給側銷售意愿強烈。而隨著多重原因導致的價格飆升，糧食國際貿易如今則彌漫在惜售情緒中。

2020年12月，阿根廷農業部宣布暫停玉米出口至2021年2月底，作為全球第三大玉米供應國，該國表示此舉是為了保護自身的糧食供應和養殖業需求。消息宣布后，芝加哥期貨交易所（CBOT）玉米期貨頓時觸及六年半以來高位。1月11日，阿根廷取消了這項禁令，但設定了出口上限。此外，俄羅斯則從2021年2月起對小麥出口征稅，來緩解其國內糧價上漲。

一邊是供給方惜售，一邊則是更多需求方敞開大門。

為穩定食品價格，韓國從4月23日起實行玉米進口“零關稅”措施，政策將實施到2021年年底，預計將進口128萬噸玉米。

在國內，供應緊缺情況下，執行替代方案被提上日程。4月21日，農業農村部畜牧獸醫局發布了一份“飼料玉米豆粕減量替代技術方案”，提倡小麥、大米、木薯、米糠、大麥和高粱都可以作為玉米的替代品，豆粕替代原料則包括菜籽餅粕、棉籽餅粕、花生餅粕等。

除了上述與普通家庭餐桌有關的商品，工業領域上游大宗商品的漲價則來得更早，更加“野蠻”。

從國際市場綜合狀況來看，CRB現貨綜合指數一年來累計上漲了50%：2020年4月22日時這一指數為350，一年后猛增至522.55。該指數是依據22種經濟敏感型商品的價格編制而成。

而從分產品來看，以2021年4月23日數據為例，上海螺紋鋼現貨價（HRB400 12mm）為5400元/噸，比去年同期上漲50%；銅主力合約結算價同比上漲66.2%至69330元/噸；化工原料PTA主力合約結算價同比上漲42.7%至4530元/噸；普氏鐵礦石指數同比上漲124.6%。

這些材料廣泛應用于建筑、電器、包裝、交通、紡織等產業中。

中游小廠難于價格傳導

一片漲價聲中，處于產業鏈中游的中小企業，正在承受壓力。

以紙品行業為例。根據貝瑞研究資深分析師謝玉璘向作者提供的數據，中國是世界紙漿最大進口國，高質量的木漿主要依靠進口，木漿進口依賴度超過60%。2019年，國內木漿生產量占全球的17.59%，但是消費量占全球的37%，這之間的差額靠進口補齊。

作為重要大宗商品之一，紙漿價格自2020年四季度起一路高歌猛進，紙制品價格也因此飛漲。例如白卡紙，2021年3月底250g-400g的平張白卡紙價格，較年初上漲36.95%，比去年同期上漲了62.34%。

設計公司老板王亮起初認為，白卡紙9200元/噸的價格已是天價，但實際上，漲價卻仍在持續。4月21日，白卡紙的市場出貨價達到10000-10500元/噸。面對史無前例的五位數價格，下游用紙企業普遍在觀望。

?“9000多元已經是我們做印刷這些年見過的最高價了，2014年至2015年時最高到過8000多元，但很快降了下去，去年都是在6400到6500元左右。我們的利潤更薄了，之前的利潤率就到不了20%，現在只敢賺10%。” 王亮對作者表示，其公司最賺錢的產品是禮盒包裝，報價在數元至三四十元不等，近期原料價格上漲，讓他在報價時很為難，想覆蓋原料成本漲幅，又怕客戶不接受。

紙制品價格為何在短時間內暴漲？謝玉璘對作者分析道，從去年情況看，出于防通脹的目的，全球資源類大宗商品都在不同程度上獲得資金認可，而紙漿處于低位已經有兩年時間，相較于其他商品的上漲顯然屬于“后知后覺”，到去年12月時還具備低估值的優勢，這是暴漲的基礎。

相較于敢向下游傳導漲價、原料庫存又高的大廠，每次行業周期波動，小廠受到的沖擊更為劇烈，同時，也成為了行業集中度提升的窗口期。

5月6日，經濟學家任澤平就撰文表達了對中小企業困境的擔憂：“原材料價格上漲對中下游企業利潤沖擊已經開始顯現，對于尚未完全恢復的小型民營企業更是雪上加霜。”

任澤平依據市場調研數據指出，空調行業所用的原材料包含硅鋼、銅、鋁等漲價商品，導致生產成本上漲10%，基本擠壓了全部利潤；玻璃、鋁材加工等行業也面臨價格大幅波動問題，導致訂單下降、經營困難。他表示，“最近中小企業普遍反映訂單減少、成本擠壓利潤等現象，值得重視。”

下游必需品漲價不再遮掩

對于許多“To C”的生活用品企業來說，“漲不漲價”成為他們在2021年財報季里被拷問最多的問題。

4月29日上午，伊利舉行業績電話會，董事長潘剛被問及最多的問題就是價格。潘剛承認，從2020年到2021年一季度，原奶價格持續上漲且供不應求的問題，給企業帶來了較大的競爭壓力。

對于是否會提高產品價格，伊利管理層態度謹慎：“價格漲不漲的問題比較復雜，（漲價）影響大，我們持謹慎態度；要綜合考慮各類因素，除了成本，還要看競爭情況。伊利希望優化產品結構，提高高價值產品比例；同時謹慎促銷、控制銷售成本，在內部消化成本帶來的壓力。”

根據伊利管理層介紹，2020年公司原奶收購價上漲了4-5個百分點；管理層預測，2021年原奶價格會繼續保持“高個位數”增長，2022年原奶供需情況則會好轉。

和伊利含糊的態度不同，百威、寶潔、可口可樂的“漲意已決”。5月6日，百威亞太執行董事、CEO楊克（Jan Craps）在電話會議中表示，各個地區的產品從4月起已因應對通脹水平而加價，中國市場從去年開始已出現增長動力，今年增長在加快。

更早之前，4月21日，寶潔副主席、COO Jon Moeller在投資者會議上表示，與之前年份相比，當下的原料價格上漲是他經歷的幅度最大的一輪。寶潔宣布，將在今年9月提高其美國市場的嬰幼兒產品、成人紙尿褲和女性護理用品價格，漲幅為5%-9%，漲價的理由是樹脂和紙漿等原材料成本上升，以及運輸費用增加。今年2月以來，聚乙烯、聚丙烯和其他化工產品的價格已被推升至多年以來的最高水平。

寶潔CFO Andre Schulten還表示，公司在評估不同地區市場的原材料價格和外匯因素，以確定是否需要采取更多調價措施。

與寶潔宣布漲價同一天，在可口可樂財報電話會上，其高管也表態有意漲價：“目前大宗商品價格上漲情況仍在繼續，我們正密切關注供應鏈的上行壓力，如高果糖漿、PET材料、金屬和其他包裝材料。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將繼續推行收入增長管理計劃。通過設計合理的多元價格包裝組合，我們為消費者提供不同價格范圍的產品選擇。”

可口可樂上一次漲價是在2018年，當時美國執行了一項針對金屬鋁加征10%關稅的政策，導致可樂罐成本上漲。在最新一期財報中，百事可樂管理層在列舉未來潛在的市場風險時，第一位提到的也是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其余風險因素則是匯率、貨幣限制和利率因素。

大宗商品漲價推高成本，企業或是陷入利潤壓縮、或是蠢蠢欲動傳導價格，但是，普通消費者擔心生活成本全面大幅上漲或許還為時過早，商品價格波動背后仍然有著更為復雜的博弈。

價格下的洗牌與博弈

截止5月初，可口可樂在中國市場尚無漲價舉動；飼料價格上漲、養殖成本升高，但從今年1月底開始，由于近期出欄生豬量增加，豬肉價格已經連續12周下跌；前述向作者展示采購成本的企業則明確表示，公司產品不會漲價，因為畢竟市場份額得之不易。

4月19日，國家發改委新聞發言人孟瑋回應，大宗商品價格上漲是全球經濟逐漸復蘇、供需關系短期調整、流動性寬裕以及投資炒作等多種因素交織作用的結果，具有修復性和階段性特征。

發改委判斷，大宗商品供需兩端并沒有出現整體性、趨勢性變化，因此價格不具備長期上漲的基礎。

從產業層面來看，原料漲價則有著硬幣的另一面，對于有實力的企業來說，價格波動帶來的甚至是擴充市場的難得機遇。

今年4月起，國內生活用紙企業恒安、維達等宣布漲價，漲幅在10%左右。商品漲價幅度不及原料漲價幅度，卻不意味著企業會虧損，相反，對頭部公司來說，帶來的是行業洗牌和集中度提升。

以潔柔為例，2020年木漿價格處于歷史低位、同時人民幣升值，雙重利好條件下，潔柔曾大幅度增加原料庫存，2020年第三季度紙漿庫存貨值已達13億元，相較于2019年底增長2.5倍。

“木漿占生活用紙成本的40%-60%，2020年12月以來價格快速上漲，小廠不堪重負，到4月開工率大幅下降，但大廠有專業的采購團隊來統籌、動態調整。”謝玉璘告訴作者，多年來原料紙漿價格都在4000元-8000元區間內震蕩，大企業采購系統成熟，紙漿低價時就多采購，以此來平衡漲價時的成本。

“（原料價格波動）對于生產型企業來講是常態。前兩年原料成本低，大企業也賺了錢，現在毛利控制得好，就是少賺一點；但小廠如果運營管理能力差，就被踢出去了。我認為每一次大宗商品巨大波動的時候，都是大廠做大市場份額的時候。” 謝玉璘表示。

中順潔柔（002511.SZ）在2020年財報中表示，2020年末，紙漿價格開始有所回升，公司采購團隊憑借對紙漿行情的專業預判能力及充足的資金實力，通過提前儲存原材料的策略，有效平滑未來原材料價格上漲帶來的成本壓力，為公司控制成產成本，搶占市場份額以及擴大銷售規模打下堅實基礎。

受原材料成本價格影響較大的空調行業，也在上演同樣劇情。

根據華安證券研報2020年12月空調產業數據：12月當月空調出口銷量549萬臺，同比增長30%，外銷已連續7個月實現正增長。大宗價格、匯率等因素推動經銷商提前鎖價備貨。

美的集團在2021年一季報中提到，為規避原材料價格大幅波動給公司大宗原料采購帶來的成本風險，公司開展了部分銅材的期貨操作業務，降低現貨市場價格波動給公司經營帶來的不確定性風險；同時公司利用銀行金融工具，開展了部分外匯資金業務，以規避匯率和利率波動風險，實現外匯資產的保值增值，減少外匯負債及進行成本鎖定。

華安證券分析師認為，龍頭企業具有更優秀的后端組織架構及供應鏈，能夠更好地應對疫情、材料漲價等挑戰。從內銷渠道看，2020年全年前三強（美的、格力、海爾）市場占有率同比提升6.1個百分點，集中度明顯提升；外銷渠道同樣，三家份額同比提升了3.4個百分點。

本文來源：棱鏡·騰訊新聞小滿工作室? ? 作者：李星野? ?編輯：李超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