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功,也是現實的一部分。
4月21日中午,陳超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發呆。
那天的公司很安靜,他能聽見玻璃門外飲水機的咕嚕聲,幾個提前返工的同事,也能聽見他剛才那通電話。

因為疫情,春季的電競青訓班黃了,去年才談成的合同將以陳超公司的“違約”結束。
一家知名俱樂部負責人還抱歉地通知他,大概從2020年秋季開始,他們會嘗試自己做青訓業務,大家江湖再見。
當晚,陳超沒有回家,只是無目的地坐在辦公區的桌子上四處看著,悲從中來。
他覺得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和自己無關,剛剛達成的盈利、允諾給同事的獎金和報告里那1800億市場規模,都只是昨晚沒被驚醒的夢。
陪他活著的,只有討厭的現實。
是不斷上漲的房租、離開的同事和辦公室東南角那塊兒每逢下雨必會漏水的天花板。
他說他想打開電腦,想把公司BP和那些讓自己顯得更加無能的電競產業報告刪除,還想直接群發消息說公司倒閉,但最終一樣沒干。
4月22日,陳超照常開了關于電競業務的早會,聲音洪亮、邏輯清晰。
唯一變化,只是身體里的能量從對產業的熱愛、篤定,變成更多的,無可奈何的責任。
創業三年,他終究成了我們常見那個前景大好的“電競產業”之外的電競人。
這樣的人,我湊巧認識挺多。
人社部中國就業培訓技術指導中心數據,未來五年,中國電子競技人才缺口將近350萬,是個選手、管理、經營人才同步匱乏的局面。
為了填這個口子,多地政府和頭部大廠都給專職電競人才教育的校、企以錢、政策、人等多面的幫扶。
以陳超的公司來說,只要能提供電競教育業務招生、師資、培養計劃等證明,就可在業務盈利之前拿到當地政府近30萬的基金,如果公司有相關軟著,法人夠年輕,還能在申請10-30萬的國高新創業補助,并享受一定房租、稅收減免。
這之后,和騰訊KPL俱樂部有合作關系,又能拿一筆生態基金。
這兩筆錢基本夠一個20人以內的小公司2-3月開銷。
以2019年短期青訓、校企合作授課、短期職業培訓、夏令營四種開班,也就是盈利周期都在2個月以內的變現算,多數電競教育公司可以在2-3個月投入之后進入到一個總額不大但挺健康的盈利狀態。
但現實是,在2017-2019年間拿到政府電競產業扶植基金、高新創業基金等近70萬元扶持金后,陳超也沒能看見業務上長期盈利的希望,甚至連各種扶持金也比越來越少。
在2020年,因為疫情隔離關系,陳超和重慶、廣州兩地的多家電競教育公司對接俱樂部、賽事品牌的青訓和職業培訓業務都沒能按時招生、授課,Q1、Q2的盈利大頭被擱置。
疫情穩定后,整個市場的需求和競爭又有了新的局面。
其一,多地發布疫情后經濟恢復政策,要求簡化貸款、創業扶植基金的審核流程,同時主要扶植對象更偏向于線下產業。
一方面,陳超們能拿到的錢少了,另外,因為“簡化”不少投機者在6-9月在多地注冊了多個皮包公司騙取政府補助。據廣州一電競培訓公司負責人稱,過去兩個月,他所知的就有多家完全沒有實際業務線的“電競人才培訓和賽事組織公司”拿到了數十萬補助和百萬級低息貸款資格。這又壓縮了真電競公司的生存空間,而長線來看,如果投機者的貸款和來年經營情況報表出現問題,那么將繼續損害政府對“電競”的信任度。
其二,一個更長線的問題是,頭部賽事品牌和俱樂部是有錢,且想自己做生態的。從2020年4月起,北京、廣州、重慶、上海已有多家賽事品牌和俱樂部陸續提出“自行組織青訓、校企合作”的計劃。
這意味著陳超們的toB客戶越來越少,同時在toC,同樣是招生,青訓和職業培訓的學員們也更樂于直接進入賽事品牌和俱樂部門下。
為了緩解招生這塊的短期收入問題,目前絕大多數電競教育公司的方法是降低門檻、縮短培訓周期。
比如將2-3月周期的青訓,轉為兩周或1個月的夏令營,招生門檻做大幅降低,從16歲起降到14歲,或從某游戲王者段位,降到鉆石。
比起培訓,有企業員工更自嘲為“青春期孩子托管”,目前來看,這種“托管”服務比之前的培訓需求更大,但其意義僅僅是賺快錢,和為長線業務、產業需求無關。
到2020年9月,陳超公司的月營較2019年收下滑了60%以上,目前主營的夏令營電競選手、主播班生意不錯,但他依舊睡不著覺。
他說,詐騙自己和詐騙用戶的人,總是沒什么前途的。
在重慶做電競俱樂部的劉釗也這么想。
這兩年俱樂部發展不差,但它仍是電競產業鏈最難賺錢的一環。
比如一家上海老牌電競俱樂部給如今現狀的總結是:每年都有看上去很科學的新嘗試,估值在漲,但賠錢速度一直快于收入增長速度。
“賽事品牌方正以更大力度、更全面的支持,例如聯盟化、主客場制、傳統體育化等幫助我們變得更好。”
我把這話轉述給劉釗的時候,他給了我一聲不屑的笑。
劉釗可以算是中國較早一批做電競俱樂部,或者,戰隊的電競人。從星際、魔獸的網吧隊起,中間停了幾年,之后又做吃雞、自走棋和《王者榮耀》俱樂部。
和我預想不一樣的是,劉釗的俱樂部從2018年開始就能盈利了。
這家俱樂部產業一共有30來個隊員,5個教練和兩個廚師,分批住在重慶當地四個三居室里,隊員睡著學校式的上下鋪。
從電競教育公司選出青訓隊員后,劉釗會給他們安排四種日常工作:訓練(6小時)、對抗賽(兩小時)、直播(2-4小時)和外出活動如商場賽等。
其中后三個,都能為俱樂部帶來收入,且穩定高于其成本。只做有直接變現的業務,最大可能壓縮成本,這是劉釗,也是所有小生意人的信條。
到2020年,這套生意經被打亂了。
先是疫情開始,直播工會提高了對其主播的“運營費用和分成比例”,外出比賽全部取消,劉釗的業務收入少了。
照以往慣例,這時候得繼續壓縮成本,辭替補、換兩居室、工資打折等等。
但這回不行,有錢的頭部俱樂部和市場不答應。
從近兩年頭部電競俱樂部發展來看,有錢可燒一直是他們和腰部同行之間最大的壁壘。
因為有資本、賽事品牌支持,頭部俱樂部可以選擇更“高級”的變現模式,比如主客場的線下賣票、隊員粉絲經濟(節目通告、代言、直播等)、培訓,更有甚者還做MCN和衍生品開發、銷售。
一方面,這幾條業務線的盈利周期都長,空間大,有持續吸引資本入場的可能。
俱樂部本身,只需要不停增加業務線、搶奪資源,提高整個市場的經營成本,最后用資本優勢熬死中小對手就完事了,份額總歸是他們的。
另一方面,如MCN、衍生品之類其實都不是現有電競團隊能玩轉的業務。這也是導致頭部電競俱樂部在各方面條件都占優的情況下,卻一直不能像劉釗一樣盈利的部分原因。
其實從商業角度看,有資本和市場份額優勢的頭部企業持續聚集資源、提高入場門檻,最終熬死中小對手的方式實在再正常不過。
在這種商業故事里,沒有誰對誰錯,但頭部俱樂部這么排除異己的燒下去,真的一直都會有新的接盤俠出現嗎?
一直燒,能燒出一個滴滴嗎?
所有對手出局后,現有業務的盈利能力,能托起當時的估值嗎?
這么玩兒,對整個生態來說是好的嗎?
目前,沒有確切證據來說明這些問題。但有明確消息稱,俱樂部之外,國內某頭部賽事執行公司的錢已經燒到見底了。
而且,燒錢到底是為燒死別人,還是別的?這種人賺錢,業務不賺錢,公司不賺錢的模式,能work多久呢?
據劉釗和另一位廣州俱樂部運營人員稱,頭部俱樂部的各種操作已經威脅到了他們的生存。
大概從2019年開始,他們就能明顯地感覺到整個人力成本的上升,最好的人都被頭部更高薪資挖走,而原先的雇傭價格只能找到一個水平相差十分明顯的員工。
這批新的員工和隊員,雖然能力更差,但對分成、工作安排要求卻更高。
“比如訓練6小時,直播3小時,現在已經執行不下去了。這批小孩會拿各種RNG、iG的模式來反駁你。”,這種“減負”要求外,他們還要求獲得工資之外有更高的“分成”,比如直播自充之外的打賞、獎金、商演等等。
劉釗說,如今的小俱樂部是沒人家的命,但得了人家的病。
因為活不下去,近一兩年間,已經有不少朋友的俱樂部已經選擇轉行,或轉成皮包公司,頻繁換地、換賽事靠吃扶持騙錢。
所幸他經歷的夠多,賠幾年錢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如果頭部那幾十家俱樂部的出路是資本、體育化、聯盟化。那腰部、底部的數百、數千家呢?
從沒人,也沒賽事品牌去研究這個。

更多資本的進入一直是當前電競產業蓬勃發展的重要證據。
近幾年,海外如Astralis已經招股上市,Guild Esports正在準備,國內的,也有奔馳、李寧、快手、字節跳動、何猷君等等外部大資本看好,頭部俱樂部如iG、RNG等估值一路飆升。
這當然是好事。
但電競資產被捧高的同時,留給他們證明自己物有所值的時間在減少,這讓一些和所謂生態、故事沒啥關系的,更看重回報和風險的中小型資本有點恐慌。
比如原來WCG金主圣地國際現在的觀點是,“投資電競資產,最好的結果仍然是其以更高的估值被大廠,出于生態考慮收購”。有點高風險,低回報的意思。
所以同樣的錢,其實公司更愿意發給能獨立造血的產業和團隊。
相似的,清科創投投資人在今年兩年接觸電競團隊時,對方對商業模式里達成盈利和擴大盈利兩點幾乎全部敘述不清,只能以騰訊XX關系、XX大廠業務線需求等外部需求論證,這很難給投資人信心。
另外,對于劉釗、陳超一類的腰部甚至底層團隊,盈動、競遠等資本的態度也隱晦地表明了:門檻,是和騰訊等頭部大廠搭上較深度的合作關系,至于商業模式本身,并不是主要。
而騰訊們真的需要那么多伙伴嗎,各式報告里是需要的,但陳、劉們還沒感覺到。他們感覺到的只有,在當前這個階段,頭部越發展、越嘗試,他們越難做。
除了這三個環節,其實還有賽事的組織者們,他們的境遇和去年寫過的一篇《下沉賽事》變化不大。
其中,因為疫情關系,西安、北京、廣西三地的中小型公司這半年基本都在停業觀望,稍有名些的(和大品牌合作過)一家上海企業說體驗變化主要有兩點:
1.技術進步,一定程度上已經開始淘汰一匹技術門檻不高的從業者。
2.第三方賽事的需求和頭部賽事品牌的組織合作需求在減少,這已經讓他們的收入有明顯下滑。
以上,和之前寫過的《電競教育》和《下沉賽事》差不多,這篇也把視角定在騰訊們之外的企業身上,有點喪。
我們當然不能否認騰訊、完美、VSPN們的蓬勃。但這些被選中的人和企業已經有太多的曝光,他們可以是電競業的信念所在,也可以是許多新入局者的片面的參考案例。
除了頭部先驅者們的成功和各式報告里“4億用戶、1800億市場規模、350萬人才缺口”,還有一部分電競人是沒有被記錄過的,他們沉默著來,沉默著走。
讓沉默的發些聲音,是期望在未來,這種沉默不會是大多數。
本文來源:有飯研究? 作者 | 有飯蛋包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