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可能是個虛妄
理性的、理智的虛妄
反思、文藝、情懷、深諳黨史……
雷軍、穆旦、周杰倫、吉國武……
——以上每個詞都可以拿來說上一段陳年往事。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凡客誠品創始人竟然愛看《來自星星的你》,并且看了三四遍。「全智賢演得好。」陳年說。
陳年剛去了趟韓國,看到南山塔的時候想起了這部韓國偶像劇。他還想起了愛拍小眾文藝片的韓國導演洪尚秀,碰上了因「樸槿惠閨蜜門」引發的大游行。回京后,他把電影《那時候那些人》又看了一遍,該片講述了樸槿惠父親樸正熙遭遇刺殺那一天的故事。
從1999年開始,陳就常看韓國電影。當時出于喜歡,現在重看,他覺得「它可能會和我的工作發生很大關系。」
實際上,他去韓國是為了見幾位服裝設計師,籌備明年的「設計師合作款」;此前,他還跑去香港,那邊的團隊正在免燙襯衫的基礎上準備明年的女裝系列;內地呢?見了一些獨立設計師,希望將休閑系列做得時尚一點;他還見了一些插畫師,想了幾個文學主題,繼續做「文化衫」。
在過去的諸多采訪中,陳年需要回答很多問題,一個常被問及的是凡客的用戶畫像。毋庸置疑,凡客的用戶群以男性為主,但陳說,女性客戶的下單比例超過65%。當意識到這個事實,他決定深入開發系列女裝。這就意味著,品質基礎款之后,凡客要解決的下一個問題,是時尚。
看起來,文學和時尚,是凡客明年的關鍵詞。前者是陳年擅長的語境,后者,他正在學習。
接受采訪前幾天,陳年和產品經理王軒討論排骨羽絨服時說到吳亦凡在機場和大媽撞衫,一番分析后,他們覺得凡客羽絨服還是做得「太基準、太保守」了。「吳亦凡穿的那件雖然也是排骨服,但是那個線條是不規則的,并且有它的設計在。」王說。他記得陳年當時打趣道,估計那位大媽身上穿的就是凡客的羽絨服。
凡客瘦身后,陳年期待一個再度豐富起來的新凡客。
這并不容易。但至少,他認識了一些有趣的人,并喜歡他們。

*過去兩個月,陳年輾轉于內地、香港、韓國三地
不討好,不商量,我喜歡。這是陳年給新凡客的定義。他不再揣摩年輕人的心思,轉而回到自己熟悉的語境,做自己喜歡的事。去年,他定下了穆旦、張愛玲、馬爾克斯三個文學主題,邀設計師周南、插畫師顧湘參與創作。
見到周南時,他穿著中式棉袍,正用手機玩直播。這是被陳年帶進的「坑」,他笑著說。今年,陳開始玩小米直播,他坐在鏡頭前談論詩與穆旦,也順便解釋「垃圾」的含義。他向大家介紹周南,穆旦系列圖案的主設計師。整個直播,陳年的老友和事業伙伴雷軍不時送出「保時捷」和「勞斯萊斯」。
幾個月前,陳年因幾句關于「垃圾」的言論被掀上風頭浪尖。提及此事,周南說:「他生活中就是這樣,真實表達,從來沒有預演,完全不是計劃。他跟誰都這么說話,這就是習慣用語。」據說,那一場直播陳年共收到300萬星票,價值逾30萬元。
顧湘覺得周南看上去像「喝酒的大和尚」。周現在對書法、繪畫、詩歌都感興趣。「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特逗。」他還練太極,師父讓他背古文。「練武術時間長了,內在的那部分力量強悍之后,老覺得要有出口,老想試一試。師父看到你們有暴戾之氣,得磨一磨。靠什么來磨?背古文。」
去年底,當周南第一次聽到要把穆旦的詩畫成T恤時,他問:穆旦是誰?他在電話中對陳年說,中國好像沒什么好的現代詩,陳說了句:你去看吧。周南常年早上睡、下午起,正好三聯書店24小時營業,他就大半夜呆在書店讀穆旦。
「每一首詩里都有能觸動我的部分,我說好奇怪,一直翻了五十頁六十頁,居然劃了這么多句子,當看到那一句‘在黎明確定我們的虛無以前’,我的內心動了一下。第二天我抓起電話給陳年打過去。」
周南找出穆旦的兩本詩集,我順手一翻,上面用熒光筆密密地劃了很多重點,據說其中很多都跟陳年當初的標記重疊,包括「沉默的是愛情」、「無數的暗殺,無數的誕生」。周對穆旦的一頁草稿印象深刻——穆旦把「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勾去,加了句「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柔軟了一部分。」周南說。

*周南作品
「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個詩人很冷靜地判斷這個事,他懷著這么一點點善意,沒有寫得那么殘酷。」再后來他看了陳年寫的《穆旦小傳》,「外面世界愛怎么轉怎么轉,打成右派、不打成右派,愛誰誰,我就是我的樣子。我掃廁所、教學、我翻譯普希金。多少人跟著這個時代扭曲、改變,而他不變。」
「我慢慢慢慢進入到他的情緒,我理解他用詞背后的情緒,慢慢進去,不可自拔地在那里面轉。那一兩個月什么事沒干,全是穆旦。」
他們一起讀穆旦的詩。周南說陳年讀得最好,「陳年滄桑感、語速,包括對生活理解,太適合了。我錄了很多段。」
周南畫的第一幅是「復雜的」野獸,后來他畫「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就是幾個圈。「這個系列越畫越簡單。開始畫野獸的時候,還忍不住用點好玩的事,技巧、顏色,到后來這些都用不上,因為詩已經在那里了。」
在《穆旦小傳》開頭,陳年簡述了自己和穆旦的相遇。
1987年,陳18歲,他小學時最喜歡的女孩結婚,這讓他「肝腸寸斷」,翌日清早,他走路去縣城,在新華書店買了三本書,其中就有詩集《九葉集》。返程時,他一路上都在大聲朗讀那些詩,其中就有穆旦的《贊美》。
1998年,陳年住在人大西門,他讀穆旦的《冬》給當時的女友聽。不久,女友去美國,此后十多年,陳再也沒有和人談過穆旦。
去年3月,陳出發去上海的時候隨手拿了一本《穆旦詩全集》,一天坐在酒店馬桶上的時候翻到了《冥想》,最后兩句被他引用多次: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第二次見陳年時,剛好他約了插畫師明子討論水滸系列的合作。我對其中一幅《林沖夜奔》印象深刻,只一眼,便肆意飛揚。
「這樣的圖凡客有可能做嗎?」
「必須做。」

*林沖/魯智深——明子作品
今年七月,凡客召集了20多位插畫家、藝術家到北京。客人們展示各自作品,陳年和他們一起討論文學。據說一位在場的電影導演提議大家玩「精神病測驗」游戲,「為了相互了解,」陳說,結果一下就了解了。他對幾位剛從中央美院畢業的90后印象深刻,「可能在17年會用(他們的作品)」。
后來,陳年陸續看了明子筆下的水滸人物。「之前你想象不到會是那樣子的對吧?我們其實都知道林沖,都知道魯智深,都知道宋江,但是他呈現出來,你就覺得太帥了,太酷了!」
水滸人物中,明子最愛魯智深,他喚他「文森特·魯達」,武人,文心,藝術范兒。草圖中,魯智深左手的手勢是「阿彌陀佛」,定稿時變成了「愛老虎油」,明子說:這才是他。
幾個月前,當陳年身陷有關「垃圾」的言論漩渦時,他在明子的一個微博下點贊,評論區很快兵荒馬亂。采訪前一天,明子讀《水滸》,剛好讀到李逵,「(他)在江州殺人的時候,什么老百姓,什么官府的人,輪起斧子照砍,‘殺得性起。’」然后提筆畫了幅黑李逵。
他跟陳年聊《水滸》,得出的結論是:黑水滸、觸目驚心。陳告訴他,四大名著就是四大悲劇。明子要畫潘金蓮,陳提議其看原版《金瓶梅》,「他說要送我一套(未刪減版的),我說行。」明子展開之前畫的潘金蓮,畫中女子嘴上叼著一把日本刀,狠狠扎進觀者眼簾。
跟很多從事藝術的人不一樣,明子生活規律,在家也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雙休日休息,并且沒有拖延癥。他和太太住在燕郊,平常就在家里畫畫,他們把畫作印在T恤上,放在微店做點小生意。明子有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常常一邊在微信群里聊天,一邊就著場景或者聊天內容就勾勒出一幅畫。
陳年第一次到明子家中,問了句:你不怎么看書吧?「是不怎么看書,我絕對不是文人,不看書,我喜歡看雜的東西,什么都行。我喜歡看科技類的東西,自然科學,就像剛才說的動物紀錄片(BBC紀錄片《地球脈動》第二季)。我覺得有些書還不如字典和《十萬個為什么》,因為書有時候就是經過別人整理的。」
陳年和明子的那次見面,只請我旁聽了前半程。后來,陳年解釋了原因,說后面他們都在討論工藝上如何實現。「因為技術實現實在太難了,聽著可能覺得這幫人在干嘛?」
事實上,陳年在前半程很少說話。他一邊專注看畫,一邊零散地問些落實到T恤上的技術細節。后來話題移到T恤的支數上,他的話才多起來,拈起身上那件80支T恤,講述與50支的不同,目光炯炯。
當初顧湘跟他提及網上關于「魯迅失樂園——魯鎮」的段子,說現在的公園都是喜氣洋洋的,沒意思,魯鎮是專為死樣怪氣人群準備的。這讓陳興奮不已,他把段子分享到朋友圈,采訪時提及,依然興致不減:「進門就會遇到祥林嫂,還會遇到阿Q……它是用一個這樣的說法,但是其實好高的逼格,真的很牛!」
顧湘正在畫魯迅系列,當初是她向陳年主動請纓。陳年看了她畫《狂人日記》中的「吃人」,沒料到是那般密密麻麻的表達方式,挺嚇人的。顧還畫了「你也配姓趙」,陳年看了,嘿嘿一笑。
顧湘住在上海浦東的一個村子里,通話時,電話里不時傳來幾聲貓叫。她說自己喜歡具象的東西,完全不知道穆旦的詩要怎么畫。但是畫馬爾克斯就可以,《霍亂時期的愛情》就是一艘逆流而上的船,船尾立著一面明黃色的旗幟。
第一次陳年和顧湘通話,他讓顧湘隨便說,結果全程幾乎就是顧一個人在說話,她害怕冷場,就介紹自己住的地方,環境如何,每天如何生活。她說一會兒停一下,陳年道:你接著說。
讓顧湘驚訝的是,在之后一次發布會上,陳年特別提到,那次通話對他啟發很大。
「為什么?」我問陳年。
「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她是非常好的學校畢業的,顯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然后文筆又非常好,寫的那些微博都特別逗,還會畫畫,又在俄羅斯混了很長時間,一個人瞎逛,然后她還會雙截棍!每天沒完沒了地打游戲,養了一堆貓,無數的貓。她家有十間房,她一個人住,還有一個院子。」
管理企業時間一長,陳年喜歡把事情條理化、把人格格式化,「(可是)像顧湘這樣的人你怎么格式化她?根本不可能。她的心智自由得很,而且她有她獨特的價值,你強加不了她。」
「你覺得自己內心也是這樣的人嗎?」
「可能是吧。」
「你羨慕顧湘嗎?」
「我羨慕。」

*顧湘作品
陳年從韓國拿回一批樣衣,遇到了一件高興事。三年來,他帶回的產品第一次受到女同事歡迎,「格外喜歡,恨不得現在擁有。」他描述那些樣品時,頻繁出現一些詞匯,比如氣質、設計理念、時尚度、功能……
樣衣中有一件女士均碼西服,公司里身高一米五幾到一米七幾的女孩都試穿了,紛紛表示合適。這讓陳年驚訝,女孩們討論衣服的場景也讓他驚訝——必須要打開女性市場。
2014年8月28日 一件襯衫=一根救命稻草
2015年4月1日 一封情書=入戲太深
2016年4月7日 穆旦=最后一次過度營銷
年吉訶德
這是陳年在凡客九周年音樂會上展示的一張PPT,說的是過往別人眼中的凡客和他。
翻看凡客歷史,很容易撞上這些數據:
2010年,營收突破20億元,同比增長300%;
2011年,年營業額由目標60億「修正」為100億,前后不過2個月;
最高峰時,員工超萬人,產品線達30多條,SKU達19萬;
2011年底,庫存逾14億元,虧損近6億元;
目前員工約180人,創立9年,融資7輪,未上市。
去年8月,凡客終于還清債務,陳年一下子輕松很多。今年8月,他穿著公司的跑步樣鞋一口氣跑了14公里。終于有了一雙拿得出手的跑步鞋了,他說。
自9月直播了秋季新品發布會,一些朋友在他的朋友圈留言。陳年認真思考了很久,他覺得新凡客應該是「重新豐富起來的凡客」。
很多人覺得凡客應該開一家線下體驗店,但陳年說,目前凡客品類還不足以支撐線下店。「東西還是太單一。就是我們店慶那天提出來的問題,‘再度豐富起來的凡客’。如何豐富?我們那天表現出一副完成了的樣子,其實只是問題的開始。比如說今年,我們的長款羽絨服賣得很好,但是呢,大家特別期待的那個大長款就沒有做出來。太多人問我要那個大長款羽絨服,特別多,尤其是女性用戶。」
還有溫控羽絨服。本來計劃今年10月底上市,但是一直拖到11月下旬。「這個有什么辦法呢?它的銷售旺季肯定是雙11,但是我們就眼睜睜看著它拖到11月底。」
之前,為了做好一件襯衫,陳年拜訪了日本襯衫匠人吉國武,現在,他還是親自去見設計師和插畫師。他成了凡客最大的品牌經理和產品經理。
「對于時尚,你覺得自己能夠勝任嗎?」
「我覺得自己的審美還是沒問題的。」他笑。
「你覺得自己可以擔當審美這個職責?」
「當然了。凡客所有的品牌、所有的字體,出街的東西,最后的評判者都是我……我們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失控,就是因為我不對產品負責了,我們找了各路專業人士,最后我也很憤怒。其實也不怪大家,因為大家做不到那種苛求,太難了。就像那個三星的手機爆炸了,沒有人去罵那個電池的設計師。」
「一路下來,你覺得自己對時尚的認識有不一樣嗎?」
「不能說對時尚,我覺得是對品牌。我覺得一個品牌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你樹立了這個品牌,然后有這么大的一個起伏,再回過頭來又得到用戶的認可,然后你慢慢地去添加更多的產品,它真的是一個很漫長的建設的路。」
「最終為產品負責的只有創始人,只有老板。」他說。
幾年前接受采訪時,陳年會跟人聊中共黨史和毛澤東文集,后來就聊得少了。這兩年,他談得最多的似乎是《反脆弱》和《黑天鵝》。今年初,陳年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后來讀了尼采和羅素,然后就是「瞎看」。
陳年在十幾歲時第一次讀尼采,讀得暈頭脹腦。27歲時,他讀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看到羅素評價尼采和叔本華,覺得有道理。今年他又翻了翻《羅素自傳》,覺得當初羅素在胡說八道。
「羅素說人家叔本華,什么過著一個有錢的獨身漢的生活,然后憎恨女人,不理解這個世界,一心想學康德,但一直趕不上康德,所以每天對康德咬牙切齒……羅素文筆很好,但是胡說八道,反正把叔本華描述得特別壞。」
「你現在覺得叔本華怎么樣?」
「當然很優秀,很偉大了……其實叔本華也好,尼采也好,都是在反復地拷問,每天焦頭爛額地問自己,其實就是想達到對自我的理解。叔本華和尼采,是這一路的;那羅素呢?肯定是另外一路的。」
以前,陳年覺得簡潔準確的敘述就可能把問題解決。但今年再看那些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解決不了,「可能是個虛妄,理性的、理智的虛妄。」
《羅素自傳》共三本,陳年只看了兩本半,因為「當他開始談世界和平以后,就覺得挺沒勁的」。
冥 想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仿佛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