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欣 慶凡

　　來源：略大參考（hyzibenlun）

　　相比他的互聯網同行，馬云更早地嗅到了金融危機的味道。

　　2008年7月，當無數人沉浸在北京奧運會即將開幕的喜悅之中，遠在杭州的馬云按下了《冬天里的使命》確認鍵。在那封內部信中，馬云判斷，整個經濟形勢不容樂觀。

　　“接下來的冬天會比大家想象得更長！更寒冷！更復雜！”他連用三個感嘆號，呼吁全員忘掉增長，準備過冬。為此，阿里內部取消了所有與營業額、利潤相關的KPI。

　　奧運會結束21天后，美國雷曼兄弟轟然倒塌。一場將被銘刻于歷史的金融海嘯洶涌而來。

　　當年流傳的“小賬本”，記錄了金融危機境況之慘烈——“一年前，蘇格蘭皇家銀行花 1000億美元收購了荷蘭銀行。如今，同樣的一筆錢可以在收購了花旗集團（225億）、摩根斯坦利（105億）、高盛銀行（210億）、美林銀行（123億）、德意志銀行（130億）和巴克萊銀行（127億）之后，還剩下80億美元。 用這筆零錢你可以收購通用汽車、福特、克萊斯勒和本田F1車隊。”

　　寒意很快傳及中國。

　　風起2008

　　一家叫融創的房地產公司遭遇首次IPO失敗。融創運氣實在不好，上市關口其私募投資者雷曼兄弟卻破產了。?

　　事實上2008年地產商的日子都不好過。上一年大家還沉浸在房價暴漲、突擊圈地的幻境，轉眼差點被蕭條的現實凍僵。這一年，投資投機型購房套數比2007年下降超過四成。龍頭萬科第一次出現負增長，恒大、龍湖則都想上市求生，卻雙雙在港交所吃了閉門羹。

　　當年A股市場同樣跌宕。9個月內，A股坐了一程從最高的5499.6點跌到最低1664.93點的過山車。涌金系操盤手魏東從陽臺一躍而下，跳樓名單悄無聲息增長。無數普通股民血本無歸，自然更沒錢買房。

　　地產圈唯一的談資或許只剩“熊市地王”。12月，融創花20.1億在北京海淀西北旺拍下一塊地，樓面價達7000多元。圈內當時像看一個笑話。但人們很快意識到，是“瘋子”孫宏斌殺回來了。

　　在2007年資金鏈斷裂、忍痛賣掉順馳后，孫宏斌蟄伏了許久。這次拿地后，他不聲不響蓋起了“西山壹號院”。次年，政府4萬億開閘，房地產市場再度升溫。當附近地塊樓面價拍出2.8萬，人們這才意識到，孫宏斌哪是在賭博，分明是“抄底”。

　　相比地產行業，互聯網公司受到金融危機的波及更甚。前腳還在燒錢的視頻公司，轉眼就陷入裁員和血雨腥風的并購；還有很多公司，在危機面前急于自救，迷失方向。

　　身在美股的網易，股價也不好看。游戲一直是網易的現金奶牛，對總營收貢獻80%以上。但是2007年，網易游戲收入增速下滑至4%，降到歷史最低。經典IP《大話西游2》和《夢幻西游》已經發布三五年，無法再像高速馬達似的驅動網易前進。

　　但一向“慢半拍”的網易，反而在這一時期表現出了出奇的淡定和靈活。丁磊在2005年時曾提出“三不”原則——不免費，不代理，不出口。眼下他決定變革。

　　丁老板有自己的節奏——這一年，網易不動聲色，從騰訊等強力對手中勝出，拿下了頂級游戲廠商暴雪的代理權。網易自研多款游戲也走向免費。

　　關于網游盈利模式探索上，其實競爭對手盛大、巨人早已靠“游戲免費、道具掙錢”譜寫了財富傳奇。網易卻在原地觀望兩年。

　　謹慎如丁磊，信奉的是沒必要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舉過一個例子——蘋果不是第一個做電腦的，iPod也不是第一個做MP3的。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先贏不算贏。

　　觀望期間丁磊倒沒閑著，他把自己變成了產品經理。比起財報數據，他更關心游戲的質量和生命周期，并親自制定了網易游戲的“精品戰略”。

　　品質不過關的游戲都經歷過回爐，比如《天下2》和《倩女幽魂》。前者歷經六年研發，期間一次回爐、兩次迭代、一年內測，耗掉了網易過億資金。

　　如果丁磊炒股，他應該是個價值投資愛好者。以《倩女幽魂》系列為例，一般游戲的生命周期為兩到三年，但回爐后的《倩女幽魂》系列至今已有十年時間。

圖：2011年《倩女幽魂》全面內測發布會上的丁磊

　　陳天橋對游戲就沒有丁磊那般上心。陳天橋對游戲情感復雜——游戲雖然是盛大的基石，但又時常給他帶來輿論壓力。

　　陳天橋為盛大勾勒的最完美模式是做“網絡迪斯尼”，而非“電子鴉片制造者”。他曾經不顧高管反對，花10個億打造盛大盒子——按說這應該是小米盒子、樂視盒子的祖師爺。遺憾的是，盛大盒子因為政策原因折戟。

　　互聯網公司中，游戲、門戶受到的金融危機沖擊，不及視頻等燒錢行業。這不一定是好事，比如搜狐在2008年似乎沒有感受到寒冬的危機。

　　北京公交、地鐵站，到處都是“看奧運、上搜狐”的廣告。搜狐的業績和股價首次超過新浪，當上了“門戶三劍客”的領頭羊，一時風頭無二。

　　“如果不犯錯誤，10年前就已進入互聯網行業的搜狐現在應該獨霸江湖。”在搜狐十周年的時候，張朝陽放下狠話，立志在未來3到5年內，成為提供主流互聯網服務的兩到三家公司之一。

　　但2008年以后的張朝陽，在一番獨孤求敗式矜持后，開啟“夢游”模式。喬布斯要重新定義手機了，中國要發3G牌照了，他對此似乎都不是很上心。

　　包括搜狐、百度一批互聯網公司在內，或沉浸于寒冬自救的恐懼，或驕傲自滿于眼前。在解讀這些跡象背后的時代密碼時，第一代互聯網掘金者突然變成了“近視眼”。

　　重構新秩序

　　至2010年，新舊秩序交替的序幕開啟了。

　　“影子CEO”張朝陽結束“夢游狀態”，宣布再造搜狐。互聯網像一個高速旋轉的輪盤，距離核心越遠，離心力越強。而此時的搜狐，正在滑向驚險的邊緣。

　　46歲的張朝陽意識到，輝煌和毀滅之間沒有中間狀態。短短幾年，BAT創下搜索、社交和電商的江山，而他忙于看書、做瑜伽和登山。到2010年一季度，騰訊、百度市值超過300億美元，搜狐只有26.7億美元。

　　搜狐系產品均面臨強敵：微博、門戶網站均被新浪壓制；重金投入的游戲布局始終沒能超過盛大、網易和巨人；視頻還在燒錢階段，搜狗尚未盈利。

　　2011年，一次登山歸來后，張朝陽發現自己“一下子就覺得腦子不對勁，像是被擊穿了。每天都有很多恐懼和妄念，一直持續著。”

圖：張朝陽和他的的搜狐登山隊

　　同樣出現掉隊跡象的還有盛大。陳天橋對游戲缺乏感情，只是視其為提款機。這導致盛大看重短期利益、輕運營的風格。經典游戲《龍之谷》、《冒險島》先后被指責過度消費玩家。在盛大以這種方式堆砌出財報上的漂亮數字時，用戶流失的隱憂已到眼前。

　　反過來，這種變化讓盛大更加急躁。《巨星》、《星辰變》等一些短時間沒看到盈利、無法續寫“傳奇”的游戲，或被放棄，或直接關服停運。

　　在盛大盒子失敗后，陳天橋開始把注意力放到網絡文學上，并主導收購起點、晉江、紅袖添香等網站。?而主業游戲漸漸退出戰略核心位置，也在偏離成立盛大初衷的路上越走越遠。 ??

　　2010年9月，網易反超盛大，問鼎新的“游戲之王”?。這期間，丁磊又作出一個讓人大跌眼鏡的決定——養豬。一頭味央豬，丁磊忙活了7年，其中嘲諷、質疑從未中斷。

　　直到2017年4月完成1.6億元A輪融資，人們才發現，丁老板是來真的。

　　媒體人程苓峰曾對比丁磊和陳天橋：“如果說誰是中國互聯網上最保守、最有耐性、最可能活上一千年、等著先烈們都死光了才去收拾戰場的，那一定是丁磊；如果說誰是中國互聯網上最有抱負、最有野心、最可能通過一個先入為主的宏大戰略一統江湖的人，那應該就是陳天橋。”

　　征戰與離場

　　互聯網圈公認，丁磊和網易是個特殊存在，標志之一就是不賺快錢。

　　在唯快不破的互聯網圈，要想從容要難很多。視頻燒錢大戰剛告一段落，O2O又戰火紛飛。O2O不行了，共享經濟又開啟狂歡。BAT都被裹挾其中，只有網易不動聲色。

　　凡是盲目求快和燒錢的，丁磊都無感。但他的商業嗅覺其實一點不慢。2011年，聯通剛推出3G版iPhone 4 ，一向吝嗇的丁老板，馬上給公司高層及游戲團隊配備到人手一部，讓他們從中尋找移動端商機。

　　轉眼的2012年便成了移動互聯網元年。這一年，中國手機網民第一次超過了PC網民。所有的互聯網公司，都將渴切的目光聚焦到方寸大小的屏幕上。

　　2011年，網易推出第一款手機端游戲《翻書大作戰》，反響平平；2013年上線卡牌游戲《迷你西游》，表現依然黯淡。

　　“當時，市場營銷高層每天開會時面面相覷，在向移動互聯網轉型的大浪潮中，網易是不是已經落后行業4到5年？”一位接近網易游戲內部的知情人士告訴騰訊《深網》。

　　但丁磊依然認為，手游還存在窗口期，并在各個細分領域重壓精品游戲。

　　2014年，丁磊把研發人員分成50個團隊、同時開發70個手游項目，每個項目預算2000萬。?統一的開發要求是寧缺毋濫、必須精品。“慢一點沒關系，品質才能保證市場定位。”丁磊不是真慢，而是篤定互聯網疆域內并非只有唯快不破一條法則。 此后，《大話西游》、《陰陽師》成為爆款。

　　所有游戲公司入局手游市場時，昔日的游戲之王盛大卻逐漸沒落。陳天橋的心思根本不在游戲上。2014年，盛大完全將游戲拆賣，不再持有盛大游戲的任何股份。

　　早在2009年，盛大將游戲業務拆分上市一個月后不久，陳天橋就被查出患有神經官能癥。“當你躺著時，你就不能坐著。當你坐著時，你就不能起來。你無法呼吸。”?

圖：2009年，盛大游戲在美上市

　　此后他厭倦了將游戲、文化等產業一個個做到巔峰的循環往復，選擇徹底拋棄原來的人生軌跡。2012年，盛大網絡私有化退市，陳天橋從董事會辭職。盛大文學賣給騰訊，2015年，閱文集團成立。

　　盛大開始轉型做投資，曾經的網游王者謝幕。“我已經證明了我可以做king，我應該去不斷的幫助人做事情，去做kingmaker。”2014年，再次面對媒體時，陳天橋開始闡述新的故事愿景。

　　另一個“病人”張朝陽，在2012年因為抑郁癥再度閉關。潮水已經暗自改變方向，搜狐由此錯失整個移動互聯網的榮光。?

　　雖然與移動互聯網沒有半毛錢關系，但地產商孫宏斌同樣面臨著一波勾畫帝國新版圖的機會。

圖：2010年，融創在港交所上市時的孫宏斌

　　他再次展現審時度勢的謀略。2012年后，中國房地產市場再度回暖，融創加速并購。2011年底，融創土地儲備638萬平方米，2012年底則升至884萬平方米。當年，融創銷售額356億元，同比增長84%。

　　融創的擴張速度很容易讓人想起順馳。順馳因為狂飆突進導致失敗的案例，曾經寫進各高校MBA教材以及財經作家吳曉波的《大敗局》。

　　業內指出，融創的風險在于谷底拿地時的判斷失誤。但孫宏斌并不在乎。2012年7月10日，備受矚目的北京萬柳地塊開拍。融創與中赫置地經歷了200輪交手后，放棄舉牌。

　　一小時后，孫宏斌就發了一條“失地”宣言，“我說我們喜歡這塊地，但從來沒有志在必得的地塊，合適就拿不合適就不拿。”

　　看起來，他比順馳時期從容多了。?

　　新拐點

　　近些年，外界眼中的丁磊越來越“任性”。

　　看準了的賽道，再晚也要進。如2015年才啟動的網易電商，開始很小眾的云音樂、被群嘲的味央豬。

　　這或許源自網易的不差錢。終究是有提款機（游戲）在手的公司，在尋找第二根增長線的過程中也可以不疾不徐。

　　別看丁磊平時樂呵呵，淡然處于互聯網聚光燈之外的自由之中，或在西湖采茶，或翹著腿吃味央豬，或在深夜12點掛在線上測試自己的游戲新產品，在制定事關網易未來的決策時，他身上企業家的謀略就冒出來了。?

　　電商被確定為新的發力點。按照丁磊規劃，“通過網易考拉、網易嚴選等電商業務，花三到五年時間再造一個網易。”?

　　對于網易進入電商領域，很多業內人士是不理解的。電商屬于低毛利業務，以自營為主的京東，至今仍在徘徊在盈虧邊緣。而完全采用自營模式的考拉和嚴選，短期內肯定虧錢，還不知道多久才能成長為第二根曲線。

　　丁磊顯然不在意此類質疑，“很多人只會看一些膚淺的東西，一年利潤多少、市值多少。中國人更是動不動就喜歡談市值。我們致力于長期的發展，不會因為別人短期內的看法而動搖。”

　　丁磊做嚴選的念頭源自一次購買浴巾的經歷。他在電商平臺多次選購浴巾，但總遇到品質瑕疵。一條兩百多的浴巾，他在收貨不到5秒后就扔到地上，決定用來踩地板。聽說朋友也有此痛點，不得不從國外“人肉”扛一箱浴巾回國，丁磊意識到電商市場的缺口出現了，他決定自己動手，把產品做到極致。

　　網易嚴選上線后，毛巾、拖鞋、鞋子紛紛成為爆款。事實證明，消費者很愿意為品質和節省心力而買單。

　　在眾人以為淘寶、京東兩寡頭的電商格局已定時，網易考拉和網易嚴選正用品質占領城市白領的用戶心智。很多人高呼中了嚴選的“毒”。連自稱“文藝中年”的雪球創始人方三文都說，“我覺得電商這個行業是絕對的紅海，可是網易就搞出了一個叫做‘嚴選’的App。這個軟件簡直搔到了我的癢處。”

　　用戶認可才能支撐起企業的長線價值——這一點可能沒有人比丁磊體驗更深。知乎上甚至有員工爆料，丁磊是如何把“長線”作為終極價值觀：據說有一天，他在杭州研究院看到對面樓的阿里，一臉憨笑：“過兩年，對面那個白色鳥巢樓就會很難看了，而咱的深棕色樓，10年雨水沖刷都不變。”

　　據說網易北京總部大樓剛剛敲定設計方案時，丁磊就用一個字來形容新樓的理念：隱。 ?

　　張朝陽應該是羨慕丁磊能“悶聲發大財”的。因為2013年再次復出后，世界被移動互聯網改變了：微信成為社交巨頭、餓了么是最主流的外賣平臺。而世界的改變與搜狐關聯不大。

　　他依然注重養生，跑步、登山、滑雪，但不甘于做一個隱士。2016年開始，張朝陽每天早上8點，風雨無阻地搜狐旗下的千帆直播站臺，直播英文讀報。

　　但5年過去了，蹉跎的時光不是那么容易追回來的。輿論焦點再次投射到張朝陽身上，是2017年底搜狗上市。這時人們才能記起張朝陽手握三家上市公司，順帶回憶一番他十年前的榮光。

圖：搜狗上市時的張朝陽

　　至于盛大，存在于在公眾視野之外。丁磊后來曾評價說，“盛大很多戰略是好的，規劃是對的，做手表沒有錯，做閱讀器也沒有錯，做迪士尼也沒有錯，做起點中文網也沒有錯，什么都對，但時間不對。”

　　如今的騰訊帝國，走得便是盛大當年那條路。從結果看，兩者的區別就是，盛大當了先烈，騰訊成為帝國。

　　時刻活在當下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嘴上說不想稱王的孫宏斌，實際胃口越來越大。2012年到2016年，孫宏斌發起的對綠城、佳兆業、雨潤的三場并購案都以失敗告終。終于到2016年9月，融創打了一場漂亮的收購戰，花138億買了聯想控股旗下的融科智地。

　　這樁收購意味深長。孫宏斌曾是聯想第一接班人，后來卻被柳傳志親手送進監獄。沒想到，雙方以這種方式再度合作。?

　　步入2017年，融創跑進房地產前五。但此刻孫宏斌成了一個居安思危的人。

　　這兩年房地產行業政策收緊，9月，領頭羊萬科高喊出“活下去”的口號。看得出地產商們忐忑于08年的嚴寒再度席卷。

　　十年間，中國經濟似乎又走到了一個拐點。融資難、融資貴的背景下，今年大批公司赴港上市以尋求輸血資金。但在143只新股中，破發率超80%，港股堪稱新股“屠宰場”。

　　激進如孫宏斌，也開始把“安全第一”掛在嘴邊，同時眼觀六路尋求轉型。融創馳援樂視、萬達文旅項目背后，可不是什么白衣騎士雪中送炭，他的算盤打得很精，總要為融創基業長青做新的“儲備”——比如進軍大文娛。?

　　其實，在預言2008年要入冬時，馬云還說過一句話：“有三樣東西不能放棄：夢想、初戀的感覺和思想。”

　　如果回問2008年的幸存者，他們或許還會補充一條——適當進退、適當改變、永遠創新。